▍作者 陈杰人
▍来源 杰人观察平台
盛夏时分，湖南涟源人李业堂和嫂子再次来到湘潭市检察院，欲为身陷囹圄的哥哥李秀堂讨个说法，他们认为，此前湘潭检方对湘潭煤监分局副处级干部的李秀堂所作的侦查和起诉，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任凭两人在烈日曝晒下反复求见，湘潭市检察院无人理睬更无人接待。李业堂告诉“杰人观察”：“过去五年来，我们已经说不清多少次来到这里，他们（指检察官，笔者注）一开始还应付几句，后来见说不过我们，干脆就躲着不见了。”
让李业堂五年来奔波不已的哥哥李秀堂，是湖南省煤监局湘潭分局的副调研员，捕前负责煤炭安全监察工作，分管局办公室和株洲片区的监管。2010年5月11日，湘潭市检察院宣布对李秀堂以“滥用职权”和“受贿”两项罪名立案侦查，并于5月24日将李逮捕。2012年3月27日，湘潭县法院认定李秀堂在对立胜煤矿的隐瞒事故举报查处中失职失责玩忽职守，并收取立胜煤矿股东刘胜杰5万元贿款，一审对李秀堂以玩忽职守罪判刑1年；以受贿罪判刑5年。
李秀堂上诉后，湘潭中院于2012年6月25日以一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部分证据的合法性、真实性等问题需要进一步查清”为由，撤销原判发回重审。湘潭县法院于两年多后的2014年11月21日，再次做出一审判决，以玩忽职守罪对李秀堂判处免于刑事处罚，以受贿罪仍然判刑5年。案件再次上诉到湘潭中院。目前，此案已经在中院开完庭，等待二审。
特大矿难引发的波折
李秀堂被打入监牢，祸起五年前湖南湘潭发生的一起特大矿难。
2010年1月5日下午，湖南湘潭县谭家山镇立胜煤矿井下电缆起火引发事故，造成34名矿工死亡，直接损失2962万元。经国务院调查组认定，这是一起责任事故，事故的直接原因是井下非阻燃电缆老化破损短路着火，引燃井下物品和煤层，产生大量有毒有害气体造成人员窒息伤亡；间接原因则包括该矿长期超深越界盗采资源，在证照已过期的情况下拒不执行停产指令，以技改名义违法组织生产。
事故发生后，李秀堂作为当地煤监部门的领导，参与了调查处理，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一个插曲。
根据法律和政策，煤矿的超深越界开采，属于国土资源部门监管的事务范围。在查处事故的过程中，李秀堂等煤监干部发现，湖南省国土资源厅矿管处副处长周涛对立胜煤矿的超深越界开采问题出具过假资料，致使该矿的违规问题未得到及时查处。因为职责所在，作为国务院调查组成员之一，李秀堂将此情况提交给了国务院调查组。
除了周涛被判刑，湖南省国土资源系统还有4人因这起矿难被处分，分别是省国土资源厅基础测绘处副处长高雄飞被严重警告，国土资源厅地勘处处长李国清被记过，湘潭市国土资源局局长杨世同和副局长罗铁军被降级。
李秀堂当时不知道，那位副处长周涛，曾是时任国土厅长陈三新的得力干将，事后有人提醒李，举报周涛的作假，恐怕会得罪陈三新，而对国土部门毫不留情的批评，也让国土部门的领导太没面子。
就在事故查处过程中，陈三新调任湘潭市委书记，从该矿难事故可能的调查对象，变身为调查工作的领导。此后不久，李秀堂突然被湘潭检察机关拘捕，理由是他在立胜煤矿事故发生前对该矿的一次匿名举报信的核查中玩忽职守，“导致矿难发生。”
虽然有人怀疑李秀堂的被捕和他对湖南省国土厅的调查存在某种联系，李的家属甚至情绪激烈地认为不排除遭报复的可能，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陈三新在此事上对司法有过干涉。而有关材料也显示，湘潭检方对李秀堂的调查，源于湖南省检察院的指令。
不过，湘潭县法院刑庭一位彭姓法官在和律师沟通中曾称，立胜煤矿矿难发生后，作为国务院调查组成员，李秀堂和国土资源部门在交流意见时曾经“毫不留情面”，所以“导致他的案子的发生”，这位法官表示，如果李秀堂当时忍着不说，可能就没有本案的发生。
对于此案和国土部门的领导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李秀堂的弟弟李业堂认为：“现在如果真的有某位领导干涉司法，也不会傻到直接批示，而是完全可以在表面材料上做到看起来很正。”
蹊跷的“玩忽职守罪”
湘潭检方和湘潭县法院的一审均认定：立胜煤矿发生前述特大事故前的某天，湘潭煤监分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举报立胜煤矿存在超深越界开采和瞒报三起小型矿难事故问题。分局领导指示李秀堂带队前往调查。李出发前，将举报信给了分局一位监察室负责人阅读，那位负责人刚好分管湘潭片区，并和立胜煤矿的老板熟，就偷偷泄露了风声，后来，李秀堂等人到该矿检查时，因为矿老板事先得到消息而造假，致使举报信上的内容未被查出。
司法机关认为，李秀堂将举报信给他人阅读的行为致使泄密，以及他在检查中接受矿方请客吃饭和唱歌，致使问题未被查实，导致矿难发生，所以应该追究玩忽职守罪的刑事责任。
但李秀堂和辩护律师提出了四点重要的反驳意见：一，依照法律和政策规定，煤矿的超深越界开采属于国土部门的监管权限，煤监部门对此不应承担责任；二，立胜煤矿的矿难原因是电缆起火所致，与前次检查的结果没有任何必然联系，匿名举报信上的问题是否被查出，与事故发生没有关系；三，李秀堂将举报信交给本局分管湘潭片区的监察部门负责人阅读，属于正常的工作信息交流，后者泄密，只是他个人原因，不应追究李秀堂的责任；四，对立胜煤矿的责任认定和人员追究范围，国务院的调查报告都列出了详细名单，所有追责都是按照这份名单进行，李秀堂并未被纳入名单范围。
湘潭司法系统一位了解该案的人士私下透露，对于李秀堂的“玩忽职守罪”，检察院和法院内部确实有很大的不同意见，很多人认同李秀堂的前述辩护意见，正因如此，湘潭县法院也在重审中将原判1年刑期改成了“免于刑事处罚”，但之所以保留这个罪名，就是考虑如果认定无罪，就要承担错案责任。
李秀堂的一位律师甚至透露，在该案起诉阶段，连检察院的公诉科某负责人也实在看不过去，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建议律师给李秀堂去做“精神鉴定”，想以此“曲线救国”，来免于李被追究刑事责任，但这个建议被律师和家属拒绝。
对于这个调查和判决，“杰人观察”了解到的情况是，国家安监总局和湖南省煤监局都有很大的不同意见，总局局长多次在内部过问此事，一位法规司长更是专程到湖南了解案情，但安监部门苦于对司法的尊重，不能、也无法去干涉司法，只能坐等判决。但在私下，不少安监干部对此感到很气愤，湖南省煤监局一位较高级别官员对“杰人观察”坦言：“立胜煤矿的责任人员追究范围，国家调查组明确予以认定，湘潭检察院这么搞，明摆着就是欲加之罪。”
没有作案时间的“受贿”
除了“玩忽职守罪”，湘潭检方和一审法院还认定了李秀堂一个更为荒唐的罪名——受贿罪，他们认为，李秀堂曾在2009年5月27日晚，在湘潭县阳光彼岸酒店房间内，收受了立胜煤矿股东刘胜杰一笔5万元的现金贿赂，法院认定的理由，是李秀堂和刘胜杰曾经供述认可此事。
但在审判和上诉过程中，李秀堂与刘胜杰均强烈否认收钱与送钱，并称这是个别侦查人员诱供和被逼供所致。李秀堂在法庭上向法官陈述，他被侦查机关违法关押到离湘潭很远的南岳看守所，在那里遭到牢头狱霸的欺负，有关人士以这种方式折磨他，逼得他违心供认。对此，前述湘潭县法院刑庭那位彭姓法官也表示，李在南岳的遭遇是“生不如死”。
就在审理过程中，有关法官还到已因矿难被判刑的刘胜杰所在监狱，找到刘胜杰调查了解“送钱给李秀堂”的问题，刘胜杰也是坚决否认给李秀堂送过钱。
不仅赖以支撑的两个口供发生了重大逆转，在时间上，这个所谓“受贿罪”更是荒唐无比。根据湘潭检方的认定和一审法院的判定，刘胜杰向李秀堂送钱的时间地点，是2009年5月27日晚在湘潭县的阳光彼岸酒店房间。但李秀堂当时的出差报销财务资料和酒店登记资料均显示，5月27日之前两天，李秀堂确实在湘潭县出差并入住阳光彼岸酒店，但27日上午11点47分，李秀堂即办理了退房手续并开具住宿发票。
更重要的是，5月28日是当年的端午节。李秀堂的女儿李芳（当时在湘潭一家医院见习）证实，在27日下午，李秀堂即和女儿回到了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娄底家中准备过节。对此，李秀堂女儿的同学也证实，在27日傍晚到晚上9点半，他曾在李秀堂娄底家中玩，并看到李秀堂在家。
案卷资料显示，对于这起单笔5万元的贿赂，检方指控的依据和一审法院认定的证据，除了李秀堂和送钱人自相矛盾的口供，并无其他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而其他客观证据则强烈显示，这起被认定于5月27日晚上发生在湘潭的受贿案，当事人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
在李秀堂的家乡湖南涟源市，“杰人观察”采访了多名熟悉李秀堂的人，受访者均称李不是个贪财的人，甚至家中堪称贫穷。李家一位邻居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干部，听说级别还不低，不晓得他家里为什么这么紧巴。”
“杰人观察”还了解到，李秀堂、李业堂兄弟俩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但他们在涟源乡下的房子已经破旧到快要倒塌的地步，但李家老母亲依旧住在那里。谈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弟弟李业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年在娄底买了套房子，到现在还没钱装修，哥哥家也没钱借给他。”
在湘潭煤监分局，一位受访的该局官员很诚恳地对“杰人观察”评价李秀堂说：“我知道现在有些领导干部会装，会哭穷，但李秀堂这个人，绝对不是装，是真的不贪财，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和传闻。这次他被抓，我们至今不敢相信检察院说的那些是真的。”
对于此案，湘潭市中级法院也表现了尽可能的审慎态度，除了认真听取律师和李秀堂的辩解意见，法官甚至还专程出差，依法向有关单位和人员调集证据。该院一位不愿意具名的法官私下说：“我们现在做事越来越谨慎，大家都不想成为被操控的判案工具，现在大家越来越明显感觉到，法官对案件的终身负责制，逼得我们跳出怪圈，中立判案。”对于什么是“怪圈”的问题，这位法官则笑而不答。
就在本文写作之时，李秀堂远在广西读研究生的女儿李芳和“杰人观察”通话，她说，自己的父亲遭此离奇的不白之冤，这里面一定有人捣鬼，一定有人故意陷害。如果父亲的冤屈没有洗清，她打算用她的所有一切来替父亲讨个公道。
“对，所有一切，包括生命，也包括自由，包括女人最看重的东西，我都可以拿出来，替父亲洗刷冤屈！”李芳的话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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