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仲若辛
▍来源 公众号刑辩若辛
鲁镇的律所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着法院对面的一个小门面。玻璃门上，一边写着打字复印，一边写着免费咨询。红色的大字，很是醒目。打官司的人，一清早就聚集在法院门口，每每过了马路，到我们这里，花几块钱，复印个材料，顺带还聊聊自己的案子。
我从大学毕业起，便在这里的咸亨律所当助理，主任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客户，就在外面的复印机旁做点事罢。外面的布衣客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那些皱皱巴巴的发黄的纸，一页一页地躺进复印机，然后一页页地检查印得浓了或是淡了，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省点墨盒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介绍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接电话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坐在电话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任是一副凶面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西装革履打官司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声如洪钟，话语常夹带着怨气，有时竟有几分幽默。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多年没有洗，也没有熨。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法律条文，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进来，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官司又败了吧！”他不回答，对门边的人说，“帮我复印几张材料。”他立在那里，斯文地排出九个钢镚，说，“这回我要控告法匪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同事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是个博士，竟还留过洋，因着妻子的一桩案子，于是愈过愈穷，弄到连房子也卖了。幸而肚里有货，便替人家讲课，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忘不了他的案子，便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讲课的人也没有了。
孔乙己把复印好的材料装进布袋里，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个博士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自己的官司也打不赢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非法证据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傻傻的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法律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法律，我便考你一考。酷刑，是什么意思？”我想，连自己的官司也打不赢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晓得罢？……我教给你，记着！我们可是加入过联合国反酷刑公约的。”我暗想，我和主任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主任也从不做刑案；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刑讯逼供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酷刑包括几种情形，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从布袋抽出材料，想跟我细说，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一些当事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回法律，散发着自己打印的材料。那些人拿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布袋。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布袋罩住，说到，“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打开布袋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群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后的两三天，主任正在慢慢地看材料，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同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官司打到京城去了。”主任说，“哦！”“人不能太偏执，那案子，也是说翻就翻的么？”“听说这回有希望了，他家的案子，被高检列入督办案件了。”“后来怎样？”“怎样？……谁晓得？许是可以平反了。”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看他的材料。
再后来，听说他总被几个人盯着，不能自由出门了。
春节临近，寒风一天冷比一天。我整天地对着取暖器，也须穿着棉袄。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打份材料。”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蹲在桌子前面，从一个蛇皮口袋里往外拿材料，旁边，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几个馒头。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见了我，又说道，“打份材料。”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你的官司赢了吧？”孔乙己很颓唐地答道，“不要取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任，不要再提。
在阴历大年初一的那一天，我路过律所门口。隔着公交车的车窗，我看到律所对面的马路边坐着一个人，那分明是孔乙己。他穿着笨拙的军大衣，席地而坐，旁边放着一篮馒头，手里拿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纸牌，上面写道：老婆回家过年。
那是我见到孔乙己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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